会稽郡吏谢宗,字明远,年方二十有八,生得眉目清朗,身形颀长。此人虽为吏员,却颇有文士风骨,常于案牍劳形之余,携一壶清酒,独坐江畔,观云卷云舒,听潮起潮落。
这年深秋,谢宗奉命前往钱塘县公干。他素来不喜车马喧嚣,便雇了一叶扁舟,沿曹娥江顺流而下。舟行两日,至一处江面开阔处,时近黄昏,忽见天际乌云密布,舟子道:"谢大人,眼看风雨将至,不若在此泊船过夜?"
谢宗抬眼望去,见江心有一沙洲,芦苇丛生,倒是个避风的好去处,便点头应允。舟子熟练地将船靠岸,系好缆绳,自去生火做饭。谢宗独坐船头,取出随身携带的酒壶,就着江风独酌。
天色渐暗,江面上泛起一层薄雾。谢宗正欲回舱歇息,忽闻一阵清脆的铃铛声自雾中传来,伴随着木桨划水的声响。他循声望去,只见一艘精巧的画舫破雾而出,船头挂着一盏红纱灯笼,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醒目。
画舫渐近,谢宗看清船头立着一位女子,约莫二十出头年纪,身着淡青色罗裙,外披一件藕荷色纱衣,发髻松松挽起,斜插一支银簪。月光下,那女子眉如远山,目似秋水,唇若点朱,竟是个难得的美人。
"这位郎君,夜泊江心,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?"女子声音清越,如珠落玉盘。
谢宗忙起身拱手:"在下会稽谢宗,因公事前往钱塘,见天色已晚,故而泊船于此。不知姑娘是..."
女子掩唇轻笑:"妾身姓吴,家中世代经营丝绸生意,人称'丝商女'。今日从钱塘贩丝归来,不想在此遇见郎君,真是缘分。"说着,她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,"郎君请看,这便是妾身所贩之丝,乃上好的越罗。"
谢宗接过丝帕,只觉入手柔软光滑,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,确是上品。他正欲归还,却见女子已命船夫将画舫靠了过来。
"夜色正好,郎君若不嫌弃,不妨到妾身船上小酌一杯?"女子眼波流转,似有无限风情。
谢宗本欲推辞,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。他交代舟子几句,便跨上了画舫。一入舱内,只觉幽香扑鼻,陈设雅致,案几上已备好了酒菜。
"妾身独行江上,难得遇见郎君这般风雅之人,今夜定要畅饮一番。"女子为谢宗斟满一杯酒,"此乃自家酿的梅花酒,请郎君品尝。"
谢宗举杯轻啜,果然酒香清冽,带着淡淡的梅花香气,不由得赞道:"好酒!"
二人对坐饮酒,谈诗论文,竟十分投机。女子言谈不俗,对诗词歌赋皆有独到见解,谢宗越聊越是惊喜。不知不觉,月已中天,江面上银光粼粼,恍若仙境。
"郎君请看,"女子指向江心,"这月映江波,像不像千万条银丝交织?妾身贩丝为生,最爱看这般景象。"
谢宗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,果然见月光下的江水如丝如缕,美不胜收。他转头看向女子侧脸,月光为她镀上一层银边,更显得肌肤如雪,眉目如画。一时间,谢宗竟看得痴了。
女子似有所觉,回眸一笑:"郎君为何这般看着妾身?"
谢宗慌忙收回目光,耳根发热:"姑娘...姑娘貌若天仙,谢某一时失态,还望海涵。"
女子轻笑出声:"郎君真会说话。不过..."她忽然凑近,吐气如兰,"妾身倒不介意郎君多看几眼。"
谢宗心跳如鼓,正不知如何应答,忽听舱外舟子高声喊道:"谢大人!天色已晚,该回船歇息了!"
这一声喊将暧昧气氛打破,谢宗如梦初醒,忙起身告辞。女子也不挽留,只将方才那方丝帕塞入谢宗手中:"郎君若不嫌弃,这帕子便送与郎君作个纪念。他日若再经此地,可摇铃为号,妾身自会出现。"
谢宗珍而重之地将丝帕收入怀中,拱手道别。回到自己船上,他辗转反侧,脑海中尽是那女子的音容笑貌。
此后数月,谢宗凡经此地,必摇铃相召。而那"丝商女"也总会在雾中出现,二人或饮酒赏月,或抚琴对弈,情愫渐生。谢宗曾问及女子家住何处,女子只笑称"江上为家",谢宗虽觉奇怪,但被情所迷,也不深究。
冬去春来,谢宗与丝商女已如胶似漆。这夜,女子饮至微醺,忽然握住谢宗的手:"郎君,妾身有一事相求。"
"姑娘但说无妨。"
"妾身...想与郎君结为夫妻。"女子眼中含情,"妾身虽为商女,但这些年也积攒了些许家财,足够与郎君安稳度日。"
谢宗大喜过望,当即应允。次日,二人便在江边一处草庐中简单成婚。婚后,谢宗发现妻子有许多奇怪之处:她只在夜间精神焕发,白日则昏昏欲睡;她极爱食鱼虾,却不沾五谷;每逢月圆之夜,必独自去江边,直到天明方归。
最奇的是,妻子从不让谢宗见她的家人,只说父母早亡,家中已无亲人。谢宗虽有疑惑,但见妻子温柔贤淑,对自己体贴入微,也就不再多问。
一年后,妻子诞下一对双胞胎,皆为男孩,谢宗喜不自胜,为长子取名"江生",次子取名"浦生"。两个孩子生得粉雕玉琢,只是脖颈处各有一圈细密的纹路,像是戴了项圈一般。妻子解释说这是胎记,谢宗也不以为意。
这日,谢宗因公事需渡江去对岸,便雇了当年那位舟子撑船。舟行至江心,舟子忽然压低声音道:"谢大人,小的有件事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"
谢宗笑道:"但说无妨。"
舟子四下张望,确认无人,才道:"是关于尊夫人的...前几日小的夜泊江边,偶然看见尊夫人带着两位小公子在江边...那景象实在骇人..."
谢宗心头一紧:"你看到了什么?"
"尊夫人...她...她不是人!"舟子声音发颤,"小的亲眼看见她脱下人皮,现出原形,竟是一只巨大的老龟!两位小公子也变成了小龟,跟着她爬入江中!"
谢宗闻言大怒:"胡说八道!我妻贤良淑德,怎容你如此污蔑!"
舟子急得直摆手:"小的若有半句虚言,天打雷劈!谢大人若不信,今晚可暗中观察..."
谢宗将信将疑,当晚假意熟睡。三更时分,果然见妻子悄悄起身,轻轻唤醒两个孩子,然后...然后竟真的从床头取出一张人皮,缓缓褪下!
月光下,妻子身形渐渐变化,最终化为一只足有磨盘大小的青黑色老龟!两个孩子也变成了两只小龟,跟着母亲爬向江边。
谢宗如遭雷击,浑身发抖。他想起这一年来的种种怪事,恍然大悟——原来自己娶的竟是只千年龟精!那两个孩子,也是半人半龟的怪物!
翌日清晨,妻子带着孩子归来,又化为人形。谢宗强忍恐惧与厌恶,装作若无其事。直到午时,他趁妻子熟睡,用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将她捆住,又将两个孩子抱出。
"夫君,你这是做什么?"妻子惊醒,惊恐地问道。
谢宗双目赤红:"妖孽!你骗得我好苦!今日我要为民除害!"
妻子泪如雨下:"夫君且慢!妾身虽非人类,但对夫君一片真心!这两个孩子也是你的骨肉啊!"
谢宗哪里肯听,拖着妻子和两个孩子来到江边。两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,妻子不住哀求:"夫君饶命!妾身此来实为报恩,绝非害人啊!"
"报恩?"谢宗冷笑,"我何时与你这妖孽有恩?"
妻子泣道:"夫君前世乃渔家子,曾在江中救下一只受伤的灵龟,那便是妾身。妾身修炼千年,特来报恩..."
谢宗闻言一怔,但随即怒道:"妖言惑众!"说罢,将妻子和两个孩子一起推入江中。
看着三个身影在江水中沉浮,谢宗心中忽然后悔,但为时已晚。妻子最后望了他一眼,带着两个孩子潜入水中,消失不见。
此后两年,谢宗郁郁寡欢,常做噩梦。这年夏日,他乘船渡江,忽遇狂风暴雨,船只倾覆。谢宗不识水性,在江中挣扎,眼看就要沉入江底。
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时,忽觉有物托住自己,缓缓推向岸边。朦胧中,他看见一只巨大的龟影,龟背上还趴着两只小龟...
谢宗醒来时,已躺在江边沙滩上。身旁蹲着一个熟悉的身影——正是两年前被他推入江中的妻子!
"你...你还活着?"谢宗又惊又喜又愧。
妻子含泪点头:"夫君,妾身说过,此来只为报恩。今日救你,恩情已了,从此两不相欠。"说着便要离去。
谢宗急忙拉住她的衣袖:"且慢!当年是我糊涂,不知好歹...这两个孩子..."他看向妻子身后两个怯生生的小童,正是江生和浦生。
妻子叹息:"他们既是你的骨血,也是我的孩儿。这两年在江底修行,已能自由变化人形。"她顿了顿,"夫君若愿意,我们一家可重新开始..."
谢宗热泪盈眶,将妻儿紧紧搂入怀中:"我错了...从今往后,我们再也不分开!"
从此,谢宗辞去吏职,在江边结庐而居。妻子白日为人,夜晚偶尔化为龟形入江游玩;两个孩子则能自由变化,时而为童嬉戏,时而为龟潜水。
多年后,江畔渔夫常见一群龟围着一白发老者垂钓。老者时而投食入水,时而与龟低语,状甚亲密。有好奇者上前询问,老者笑而不答,只道:"万物有灵,何必细分人妖?"
后人有诗云:
"江心明月夜,龟女化人形。
情缘三世定,何必问死生。"